阿木
上世紀90年代，身強力壯，做海員駕鐵船，不問親朋，無謂家庭，跟著海豚滿大洋跑，直到家里引進一位姑娘，叫媳婦，且掛我名下，心才收回。1991年的冬天，船繞歐洲一圈返航歸來，目的港廣州。想到此次離家近，也該讓她來船探親一次，看一看咱們大鐵船了。于是，船到新加坡，三言二語，把到港時間、接頭地點寫了個一清二楚，再忠告幾句，整封掛號信，交給當地代理，算是完成首要任務，繼續頭枕波濤，想入非非，做美夢想媳婦去了。鐵船一路向北，左搖右晃，興奮異常。不想則矣，一想難眠，竟心隨船動，情緒激蕩。時間越近，心越發不安，像個饑餓待哺的嬰兒，時時幻想著母親的再現，相思之情油然而生。
幾天后的傍晚，船駛入珠江。在海員們的親熱吆喝下，巨輪仿佛一頭暮歸的耕牛，溫順地臥于廣州新港，“吱吱嘎嘎”摩擦著碼頭。未等舷梯放穩，我迫不急待如袋鼠般一躍而下，直奔接頭地點。上世紀90年代，百姓生活水平遠沒有現在這么發達，人手一機，想找人，掏出來喂喂喂，就知道人在哪里了；交通又方便，的士滿街跑，只要你出錢，司機定會告訴你，上月球都沒問題。那時候，沒法子，在什么地方見面，就得約好時間、定好地點。
夜色籠罩大地。北風有點張揚，在路邊追趕著落葉。眼隨葉飄，覓女人身在何處。四周未見，不免心跳加快。擴大范圍再找，仍不見，頭腦也跟著發起熱來，難免不在心中追問十萬個為什么……猛然間，發現自己犯了大錯：船由老港改靠新港，怎么可能找到她呢！于是，找來摩托車，暮色中一路狂奔。
未見人，已歷其難。趕到老港。一眼望去，女人正站在電線桿下聽西北風唱歌。脖子伸得如長頸鹿般，一個勁地朝碼頭里面望。仿佛連電線桿都感動得不行，為她點亮了一盞燈。現在看來，母親說的話是對的，女人老實，說在哪里等，就在哪里等。不免竊喜，贊嘆起我寄給她的忠告信。
見面后一問方知，女人不是膽小，而是擔心，怕我找不到她，就狗急跳墻，指耗子罵老鼠，擔心影響探親氛圍。看得出，女人悲喜交加，為等我生過氣，為見我開過心。我心疼她，問為什么要等這么久。她說，除了心急，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，就是辦事處的人告訴她，船下午就靠好碼頭了。做海員的一般都知道，家屬來船探親，歷經千山萬水，的確不容易。許多老海嫂更是深有體會，船在國外，就是想去也去不了。
船回國內，她得算日子、看情況。孩子太小、孩子上學，誰接誰送？老人病人、一日三餐，誰照應？農村的，三畝水田、四畝旱地，誰看護？雞啊、豬啊、狗的，誰伺候？城里的，你請假，廠里不放人。你走人，他扣你年終獎。事事不好辦，件件不省心。一連串的問題、一大堆的事情，心里還沒整出個甲乙丙丁來，頭已經開始發暈了，上船探親的心思也就削去了一半。如果有人寫部海員愛情小說，光是海嫂上船這一章節，就絕對精彩好看。海嫂們誰都不會否認，上船探親有的時候比蜜糖還甜，比千年陳醋還香。
另外，此事還牽涉到男人的面子問題，來與不來，考量著誰是真正的一家之主。船上木匠就讓大家笑了個飽，大家幾個航次的話題都是“吃醬驢肉，喝孔府家酒，看趙巧云探親”。我臆想，央視星光大道“喝匯源果汁，看星光大道”，可能就是看了木匠這首廣告詞后改編的。
那是前兩個航次的事。我們船回北方青島港裝貨，船還在蘇伊士運河大苦湖錨泊，木匠就大張旗鼓找電報，造聲勢，下調令，說是要讓她老婆趙巧云上船探親看望他。電報員笑他太急，問是不是讓嫂子到新加坡來探親。木匠就解釋，早點通知，早點準備，讓她醬幾斤鮮驢肉、打幾斤孔府家的酒，手軟得沒力氣拋大鐵錨了。船抵青島，錨泊等待進港。只要沒事，木匠便往駕駛臺跑，用望遠鏡看碼頭，問代理是否來船，向辦事處呼高頻。即便閉上嘴巴，他的眼睛都在告訴我們他在打探趙巧云是否已經“抵港靠泊”。
看木匠猴急搔心樣，大家心里直樂呵，老海員們便打趣他，趙巧云來不來？此話話中有話，另有故事。傳說公司有一位大副想家了，要老婆來船探親，便讓電報主任給他發一份電報。船用電報千字千元，堪比肉價。大副能省則省，簡明扼要寫下“某日抵某某港”，連標點符號都沒寫。在那“干不干，二塊半”的低收入年代里，一封六字船報，相當于消費了大副近一天的工資。大副嫂子也是一位會過日子的人，照葫蘆畫瓢，學她模范丈夫，也回了封六字報“不來來來不來”。挺抓狂的明字密電碼，編得如此出彩。
木匠知道這個傳說中的故事，但心中更清楚，他們想將故事的主角換成他。量自己的水，由他們去說，木匠三緘其口，該干嘛就干嘛，決不談什么女人、探親和喝酒。直到三天過后，我們船仍原地錨泊，才讓木匠心理找到一絲平衡。他想，就連公家定好的靠泊計劃都會有變化，船至今沒能靠上碼頭，更不要說女人的私事，來不來了。當大家再問他時，他聲響如鐘，反問大家，明天我們靠不靠碼頭。天知道明天靠不靠，恐怕現在連船長都未必清楚。
幾天后，船靠碼頭。不要說巧云了，連天空半塊云彩都沒看到。為此，木匠失落了好些日子。大廚見他相思鳥般，就調侃他，說你還真的把自己當魯班木匠，調動趙巧云了。木匠不知道魯班的婆娘也叫趙巧云，只覺得大廚的話太尖，有點刺耳。礙于大廚心中壇壇罐罐太多，掖的東西又雜，木匠不敢隨意接話頂嘴。
未曾想到，探親一次，會如此坎坷。媳婦上船了，回到房間，把女人一人丟在房間，自己上班去了。這自然引來了她的一通不滿。下班后，忙回房間將功贖罪。先送好吃的，又給好喝的，再小恩小惠，自然搏得女人笑。她開心你快樂，我興奮得像個收回全年租子的土財主，在房間亢奮高歌：“俺這里美孜孜在芙蓉帳笑春風……”
瞬間二十年，探親已成往事。社會的文明與進步，讓百姓獲得了更多的自由空間，難為海員海嫂之事也少了許多。隨著收入的提高，家庭的殷實，人們追求更多的是生活的真善美。上船探親，一路所見所聞，再見恩愛如初，給海員家庭增添了無限生機。如果沒有海員的遠航離別，沒有海嫂的別后思念，沒有雙方情感的沉淀和升華，誰能體會得到探親之旅的樂趣與享受，在內心深處產生的深沉共鳴？
前幾天，一位海員作家告訴我，船回南京，駛過家鄉，念妻心切，于是約定江陰大橋相見。當看見妻子揮動一塊紅紗巾時，我們的作家熱血沸騰，用心記下了一段浪漫的愛情色彩：“妻一邊揮舞紗巾，一邊在江堤上奔跑。遠遠望去，紅紗巾在陽光下特別地耀眼，令我神情蕩漾，在心底燃起濃濃的火焰……紅紗巾是家里包扎結婚證用的，此刻竟被聰明俏皮的妻子拿來作為渲染場景的道具。望著見證過我們愛情的紅紗巾，一股歷久彌新的深情愛意在江面慢慢散開，愈遠愈香、愈久愈濃……”
